七月,我的战友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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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师叫刘翠斌,他是我的战友。 刘老师是云南省武定县白路乡中心小学的老师,我和他去年才相识,也并不算很熟,战友之说当然是开开玩笑,或者是我回忆里的一种想象吧。 走访学生要经常深入乡间。很多偏僻的乡村交通不便,再加上时间、经费有限,为了能在计划内的日程里完成走访任务,壹个村小的社工们常常要聚在住宿的小旅馆里,一起拿着地图讨论路线和人员安排,设计出自认为最有效率、最可行的方式,这情形看上去很有点行军打仗前排兵布阵的意味。 2012年,壹个村小到武定白路乡的两次走访都得到了刘老师的大力相助,有好几天时间我和他一直在一起。白天,我们乘同一辆车或者骑一辆摩托车在云南高原的红土大山之间来回奔走,风吹日晒、跋山涉水,晚上归来,一起再到镇上的小饭馆里吃一碗红豆酸汤饭,至今回想起来,种种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如果有一点浪漫的把下乡走访当做是某种行军,刘老师自然就成了和我并肩同行的战友。 刘老师个头不高,戴一副方框宽边眼镜,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眯成了月牙。他的发质很好,乌黑浓密,发型有一点时代感,十分整齐的梳向背后。之所以对头发印象深刻,是因为每次都是第一天见面时发现发型完好,到了第二天,就会看到从办公室匆匆走出来的刘老师顶着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 乡镇学校的工作人员都不多,经常是一人身兼数职,刘老师也是这样。 刘老师在乡中心小学的办公室工作,有行政工作,平时也要任课,还要负责乡里所有小学的安全巡查等,为了帮我们顺利完成白路乡的走访,他都是白天跟我们一起下乡,晚上再回学校把白天的工作补完。第二次到白路时,正逢当地的乡镇换届选举,刘老师的办公桌上堆了好几摞选民材料,可他还是依然连续几天跟我们在一起。做这么多工作,也难怪刘老师第二天要睡眼惺忪、一脸疲惫,可他还是笑呵呵的带我们到处跑,从未说过什么。 白路乡原名白露,因其地处高山、春夏时节气温依然如白露之意,后来简化成了白路。这里是彝族聚居区,在乡政府的大院里,除了能看到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火把节、彝族服饰等)的各种介绍,还能看到当年红军路过所留下各种标语的照片。去过山区的人,知道了这些前提条件,大概就能猜测白路的走访到底会有多困难。 当年的红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壹个村小不是红军,但也有类似规定:不准收取礼物,不准在学生家里吃饭,不能给学生家长增加任何麻烦等。 到白路走访的第二天,到了一个叫德胜田的山村,刘老师说大家中午一起吃饭,我们又再三表明说不用,刘老师说他知道有规定,但这里和其他村不同,无论如何都要吃。问有什么不同,刘老师说德胜田村和他有非常特殊的关系,这里是他教师生涯开始的地方,村长待他们这些青年老师非常好,像一家人,他们也都称村长为大哥,一直到现在都是。如今回了家,哪有不吃饭的道理。 与村长见了面,刘老师果然是以大哥相称,村长一家对刘老师也十分亲切,真的就像是兄弟回了家。 刘老师说,他是白路本地人,但是以前读书时也没来过德胜田。毕业分配,准备到德胜田村小学报道,村长骑了马到乡里来接他,他是骑着马到的德胜田,那时村里没有大路,要带行李进村只能靠马驮。 村长在一旁笑,说那些年他骑马接了好多老师来。 我问村长为什么对老师这么好,他笑笑说这些老师当年都很小,孩子一样。 那已经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了,刘老师其实只在德胜田村小教了一年多,之后就被调走了,但他和村长之间的联系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刘老师有些感慨,说现在德胜田村小已经被撤了,院子里都荒了。 我请刘老师带我去学校看看。在村里的小巷里绕了几道弯,忽然看到一颗参天大树,刘老师说到了,这就是学校的门口。大树后有一堵泥墙,墙上的泥土多处剥落,裂出缝隙,一旁的大门锁着,看不到里面的校园。 刘老师说这里以前都是学校的地方。学校以前没有院墙,村民们经常到大树下乘凉、聊天,校园环境十分混乱。当时学校还有另一位老师,他们两个取得了村里的同意,发动村民集资修院墙,规定不出钱的要出工,没有钱又不出工的要用柴来抵。 刘老师忽然笑了,说当时他严格的很,村民拿来的柴他都要用秤来称,差一斤都不行,到现在有些村民见到他都还要取笑半天,说他小气。 调离德胜田村小,刘老师又到乡里的其他几个小学继续任教,后来才调到中心小学,又因为他负责乡里各小学的安全工作,每个月都要到各学校巡回检查,所以他对白路的村小及村寨几乎了如指掌,这对我们这些没有交通工具、对当地环境没有任何了解、有时候还会遇到语言不通的一脸茫然外地人来说,简直像是黑暗中遇到了光明。 第二次到白路是十二月。因为有了之前的一些经验,我们准备不再麻烦刘老师,一切走访都要靠自己。 根据地图和上一次的实地走访资料,我和同事分头领了学生的申请表,准备到乡里租车,然后依方向分头行动。不想,乡里的小车司机师傅们对包车并不感兴趣,一是路况原本不好,二是前些天下过雨,师傅们都很爱惜自己的汽车,商量再三,最后他们开出了一天500元的天价。无奈我和同事们只能打道回府,准备各自乘乡村公交或用直接联系学生家长的方式去家访,这样一来,原本的计划全被打乱,时间也将大大延长。 原本计划在学校上课的刘老师听说我们租车未果,马上赶了过来,重新梳理了路线后,决定亲自带我跑最远的一条线,从白路乡出发先到撒胶泥村,再一路返回来去岔河、毕家村等几个村寨。 这一条线上要走访的学生有9个、2个小学要回访,原本是计划租车后两个人一天完成。刘老师想了想,说我们今天跑快点,一天走完吧。 白路是山区,昼夜温差原本就大,到了冬天则更甚,遇到阴天下雨,没有太阳炙烤的白天气温也会很低。这一天恰好是阴天,一大早就凉风阵阵。因为要去的村寨都是土路,而且路况很差,普通汽车无法行驶,刘老师就到学校借了一辆类似是自己组装的越野摩托车,还有大手套和头盔,又跟学校的保安借了一件迷彩大棉袄,我也穿上了自己带来的全部厚衣服,两个人全副武装的出发了。 在山区生活,要完全抛弃平地人的习惯思维,地图上看着很近的两个地方,也许一天时间都走不到。 撒胶泥村是白路最偏远的村寨之一,离白路乡有20多公里,摩托车在大山间一路狂奔,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快到撒胶泥的时候,刘老师说,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元谋县。因为隔着山谷,撒胶泥和白路之间没有直接相连的路,必须先绕到元谋境内,然后才能拐回撒胶泥村。 刘老师说,即便是这样的路,以前都没有,过去撒胶泥村小的老师要到乡里办事,经常是先乘车到元谋,再换乘元谋到武定的汽车,到白路乡下车,这样反而比直接从撒胶泥到白路方便些。 路上,刘老师指着对面山坡上的村小给我看,他说按规定乡里对村小的老师每年都要考核、检查,但是大家到撒胶泥村小基本不会检查什么,过来一次都是来慰问的。能有人愿意到这里教书就不错了,谁还能提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为了能一天完成计划,一整天刘老师都在带我抄近路,上山、下坡、过河,从撒胶泥到岔河小学只有山坡上的羊肠小道,刘老师带着我在小河里骑了大概一里多路,小腿都湿了半截。到了学生家里,我去和家长了解情况、拍照,他就去想办法联络下一个村的家长,问清楚住址和行车路线,尽量节省时间。 晚上7点,我们终于赶到了最后一个村,可学生家长因为某些原因,从村里搬了出去,住到了山顶的空地里,邻居说大概有7、8里远,也不知道那边的路是不是能骑车。 刘老师问我还去不去。说实话,这几乎是我到壹个村小后工作量最大的一天,一整天的时间,要么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道上赶路,下了车就在一路小跑的寻找学生家,或者是在努力的和说着道地方言的学生家长沟通、了解情况,整整一天下来,真是又冷、又饿、又累。可是看看刘老师,他应该比我更累,一整天都在骑车,过一会儿还要继续送我回乡里,而且好不容易才联系到学生家长,要是明天自己过来,还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找到。 我问刘老师天黑以后回乡里的路好不好走,他说离白路不到10公里,应该没问题。 学生家住在山顶的一片树林后,路边除了一个水窖,找不到任何其他标记,顺着水窖边的一条小路穿过树林,绕过一片坟地,才远远的看到学生家。听到有人来,一条狗疯狂的跑出来迎接,幸好有刘老师在,如果是一个人来家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家访在厨房火塘边的火光闪耀中结束了。黑暗中,天上并没有星空相伴,经过了一天的颠簸,摩托车的前灯也开始经常罢工,顺着早晨经过的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我们又一路狂奔回到白路,熟悉的小饭馆已经快打烊了。我十分僵硬的从摩托车后座上爬下来,挪到饭馆里,半天都坐不下去。刘老师放好了车,也跟着进了饭馆。灯光下,他的头发上、眉毛上、眼镜上、大衣上、裤子上,凡是能累积尘土的地方都有一层厚厚的尘土,甚至连睫毛上都有,湿透了的鞋和裤子已经都干了。 我忽然很感动。 壹个村小是一个很小的非官方公益组织,虽然在做一些帮助别人的事,但这毕竟是我们自己所选择的一份工作,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而刘老师做的一切都是义务的。 除了帮我介绍白路各个村寨的交通路线、地理环境的不同、不同海拔地带农作物种类的差别和经济收入的迥异以及各民族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的特点等等,每天在路上,刘老师也会说一些他自己的经历和曾经遇到的事情。 刘老师的老家在三合村,跟我去过的其他白路村寨一样,三合也在大山深处,山陡、缺水,生存环境很差。 有一次,刘老师说起他父亲,他说很尊敬父亲,虽然父亲没文化,但他很有闯劲,什么都做过,种地、做小生意、饲养牲畜、栽果树,算是走南闯北的人,但凡农村里能做的事情他都做过,而且都做得很早。 我问他家里生活应该不错吧,刘老师笑笑说有一段时间还不错,后来父亲做生意赔了钱,欠了很多债,他差点书都读不成了。 刘老师说无论是小生意还是种植、养殖,父亲做的事情其实都是赚钱的,可山里人淳朴、讲义气,父亲尤其愿意交朋友,无论故友还是新朋,只要来了就要好酒好肉的招待,来借钱的人也多,父亲总是尽量满足,慢慢的亏空越来越多,又加上做的事情太杂,资金一旦断了,所有周转就都跟着停了。 有一天,刘老师带我和一个同事去古黑小学附近的村里家访。夕阳西下,树林和寨子笼上了一层金色光晕,同事在学生家里了解情况,我站在门口,看着夕阳发呆。 刘老师忽然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资助学生的事情这么感兴趣,我摇摇头。刘老师说他其实很理解那些被资助的学生的心理感受,有时候那些钱的确有非常大的作用,有时候其实又和钱多钱少无关,在困难的时候能有人伸手拉你一把,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 我问是不是他父亲生意失败,家里经济受影响的那段时间。 刘老师说那时候他在读师范,家里虽然外债很多,但父亲还是在做事情,只是有时候钱周转不过来,他的生活费经常会不够。那时候只能从邮局汇款,家里拖几天,学校里就不知道要等多久钱才能到。每个月他都要计算着生活费怎么用,到了快用完的时候心里总是会很担心,不知道钱能不能按时到。青年小伙子,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饿一顿都受不了,更别说有时候要等好几天。 有一次,钱总是等不来,好不容易托人联系到家里,父亲说还没借到钱,让他自己想办法。 刘老师说,一个农村小孩,一个人在外地读书,能想出什么办。那个时候经济都不发达,想到外面打工也找不到活儿,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活过下一个月。当时他的一个同学,家境很好,猜到他可能生活费出了问题,二话不说,主动把钱借给了他。 刘老师很感慨,说你知道吗,那种感觉,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家访时当然也去了三合村,只是一路匆忙,刘老师的父母也都搬到了县城生活,刘老师只是在摩托车上远远的指给我看了看他老家的院落,但是山路颠簸,我实在无法分清山坡上的村庄里哪一个院子是他的老家。 在三合村的石膏洞组家访,一位学生的爸爸刚刚从地里回家,满脸的汗水、一身尘土,刚刚四十岁,看上去却十分苍老。 从学生家出来,刘老师叹了口气,说刚才的学生家长是他的小学同学。 阿六枝组是三合村委会里最偏远的村落,建在一个十分陡的山坡上,从三合出发,骑摩托车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 阿六枝是彝族村,自然条件差,村民的生活也十分封闭。到了村里,要家访的学生家里没有人,村里电话信号很差,联系不上,邻居说人可能去了地里,但是离村里很远,没法去找。我和刘老师只能在门前等着。 刘老师说,学生家长其实是村里的组长。你看看,这条件。。。。。。 学生家只有两间土坯房,衣物凌乱的搭在门前廊下架着的竹竿上,有点像是城里收废品的人把东西收集后重新分拣时的样子。 从村子出来,刘老师说,他常常在想,为什么这里会这么穷,为什么啊。。。。。。。我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刘老师说,他有时候会带孩子过来看看,女儿读中学了,跟他在白路生活,妻子在三合村工作,周末他们会一家人开车去县城,逛逛超市。他想让孩子记得,生活不都是她自己过的这样。 刘老师说,他也曾经想,要为家乡做点什么,但是到现在还是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一个人的力量是在是太小了。。。。。。。。。。 在石膏洞组,有一位彝族同学的妈妈是基督徒。虽然家境不好,又连年遇到灾荒,但她一直都微笑着和我说话,似乎生活里从来不曾遭受过苦难和受到过不公的对待。家访结束,她送我和刘老师到村口,分别时她依然微笑着,说兄弟,谢谢你,山高路远,你不远万里来看我们、帮助我们,辛苦啦。 说起白路,我总是会想起这位彝族妈妈,我总是觉得那句“辛苦啦”应该送给刘老师。 谢谢你,刘老师。 |
村小阿树 2013/7/18 |